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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年之疫

要了解一座城市,简便的办法就是探索居民如何劳动,如何爱并如何死亡。

城里发现大批死老鼠。人们抽着香烟,聚精会神地观赏脚下、台阶上一只只老鼠垂死的抽搐。

给本城灭鼠办公室打了电话。职员对此一无所知。确实有人给他说过鼠患的事,但是,“我操心别的事呢。”他说。

市政府毫无打算,根本没有准备采取任何措施。

地方报纸专栏通常内容十分庞杂,现在整栏文章矛头都直指市政府:“我们的政府官员难道没有觉察出来,这可能带来多大危害?”

这事发生了,事关全体居民的生命。

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从发病到死亡,只有四十八小时,另一个也才三天工夫。“我实在无能为力,这些措施必须由省里决定,我没有这种资格,我所能做的,也只是跟省长谈谈。”

在鼠患期间,报纸连篇累牍的报道,现在却不置一词了。这是因为老鼠死在街头,而人则死在家里。好在省政府和市政府开始反思了。只要每位大夫诊治不超过三个这种病例,谁也想不到要行动起来,这种状况就会持续下去。然而,只需有个人想到做一做加法,情况就大不一样。相加的数字令人触目惊心。

你会发现,愚蠢原来是常态。他们不相信灾祸,认为灾祸无法同人较量,灾祸不是真实的,只是一场噩梦,他们是人本主义者。于是过世的人首先是人本主义者,因为他们没有采取防范措施。

力争召开的卫生委员会会议,虽然被认为不是时机,但省政府还是同意了。省长说:“你们要开会就赶紧开,但是不要声张,况且,这不过是一场虚惊。”医生们都了解,称这为什么都无关紧要,关键在于应采取什么措施,阻止它屠杀全城半数居民。这不是把什么都描绘得一团漆黑,而是要采取防范措施,以及确认这些措施是否必要。余下的事情属于行政范畴,而我们的体制恰恰设置了省长这一职位,以便处理行政问题。

总算见到了省政府的布告,小布告匆匆张贴在最不显眼的角落,从内容上很难看出当局正视这种形势。

夜晚,街上熙熙攘攘,还是同样的人群,电影院门前照样排起长队。接着,疫情导致的死亡数字又像箭似的,骤然上升。

省长说:“宣布鼠疫流行,全城封闭。”于是成为鼠疫囚徒的人们很快明白,任何人都出不了城。疫情给人带来的第一种印象就是流放感。时刻压在心头的空虚,真真切切的冲动,即非理性地渴望回到过去,或者相反,加快时间的步伐,还有记忆这些火辣辣的利箭。即使是流放,大多数情况下,也是流放在自家中。如此一来,人人都得独自面对苍天,一天一天混日子。

卫生防疫工作组织糟透了。还像往常那样,老百姓都一直蒙在鼓里。行政当局穷于应付,已经焦头烂额。

鼠疫“胃口”倍增,平均每周要夺走五百人的生命。学校的防雨操场也不得不利用起来。

确诊疫病,就意味着必须尽快移走病人。于是患者家属知道,只有等待痊愈或者死掉,才能再见面了。在这看不见尽头的时期,医生的角色是作出诊断。发现病情,看到征兆,描述并记录下来,然后隔离。

正是这种斗争,在这个漫长的时期,构成了我们城市的全部生活。在这封闭而沉寂的城市里,这些时刻,猖獗的鼠疫驱逐了全部欢乐。

一次会议上,疲惫不堪的医生们和不知所措的省长面对面,他们既缺人手,又赶不及时间,请求并获准采取新的措施,以防止疫情的扩散。

外界通过空运和陆路,送来了救援物资。与此同时,也通过报纸和广播,给这座疫城送来呼吁和鼓励。陌生而友爱的各种声音,穿越数千公里的距离,从天涯海角传来,那种史诗般的,或者学校颁奖演说词似的腔调,相当笨拙地试图表示他们道义上的声援。这一点也确实做到了,但也同时表明他们完全无能为力。

物资匮乏,缺乏人力。外地派来了支援医生和护理人员,表面上看,人数很多,但是,照眼下的疫情,也只能勉强应付局面。

这一切与英雄主义无关,而是诚实的问题。这种理念也许会惹人发笑,但是同疫情做斗争,唯一的方式就是诚实。

疫情初起那段时间,人们为一大堆自己十分看重的小事而苦恼不堪,生活中丝毫不关心他人,一味体验着个人的生活;现在则相反,人们的兴趣完全放在别人感兴趣的事情上,头脑里只有公众的想法了。

疫情已经席卷了一切。因此,每个人都不能置身事外。个人的命运已不复存在,唯有一段集体的历史,即疫情和所有人的共同感受。

我们所有人,在印戳一下下敲出我们生死的节奏中,在一张张卡片中,在疫情的恐怖和行政手续中,我们都注定死得颜面尽失。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这场灾难真的没有头了,于是同胞开始滥用预言了。“兄弟们,你们在受苦受难;兄弟们,你们这是咎由自取。”神父一来就抛出一句激烈的话。占星术士或圣徒的各种预言,就这样一手传一手。

疫情到达高峰,似乎筑了安乐窝,每天杀戮的人数,像一个称职的公务员的工作那样,准确无误而又均衡。依权威人士之见,原则上,这是个好兆头,疫情已经达到水平线了,从此往后,只能是往下降了。政府早就渴望平复公众的情绪,但是疫情总不给机会,这次打算召集医生开会研讨,不料大夫也让疫情夺走了生命。

公共场所无不改成医院或检疫隔离所,而政府大楼之所以没有轻易改动,也是因为总得保留个开会的场所。

记者问戴上口罩顶不顶事儿,回答说不顶事儿,但是能让人放心。

食品日益短缺,一般生活基本用品有人以天价倒卖。各家报纸接到指令,不惜一切代价宣传乐观精神。而读这些报纸,那便是民众表现出来的“平静而镇定的动人典范”,标志着当前的形式特点。

隔离的幸存者,生活把他们排除在外,但是在距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仍然继续,只是这是两个世界,彼此陌生的程度,并不亚于身处不同的星球。

大地上,还有灾难和受害者,一定得尽可能拒绝,拒绝跟灾难同流合污。

说到底,鼠疫到底是什么呢?鼠疫就是生活,不过如此。


以上的2230字,是我两天里读了两遍加缪的《鼠疫》后,引用原文做的概要。或者可以看作类似现在流行的“五分钟读完《鼠疫》”的类似操作。

手上这本李玉民译加缪的《鼠疫》,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8月1版1印,附有李玉民对这本小说上万字的解析——《真理原本的面目》。瑞典轻型纸环保印刷,淡黄色的纸张,长时间阅读不伤眼,既薄且韧,十九万字三百七十五页厚厚一本却很轻盈,阅读感受很好。好书就要用好纸。

《鼠疫》是我迄今为止记忆里读过的最好的小说(我的记忆并不总是靠谱)。不论这部小说通常被认作象征小说还是哲理小说,我认为应该尊重作者的界定——这是一部纪事体小说。这部首版于一九四七年,距今已七十余年前长篇小说,我现在看来,竟然没有一页不是描写的当下,从武汉蔓延到世界的这场新型冠状病毒疫情。

每有小说描述与当下现状契合处,我就折页做记号并用钢笔在相应句子下打点标记。等到读完这本书,折页处之多,让这本就像字典一样厚的书,厚度又增加了差不多五分之一。可即便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尔贝·加缪,也想象不到、描述不出当下这场从中国湖北武汉蔓延开来的“鼠疫”——鼠年之疫——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社会,远比他的小说更加魔幻的现实。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两天确诊增长了4745余例,今天总人数达到了14482例(其中贵州省确诊增至38例),平均2300例/天以上;疑似病例,两天又增加了4306余例,平均2100例/天以上,疑似病例总人数19544例。死亡人数也增加到304人。

日常生活的仪式感

最近一周,晚上入睡时担心——我被潜伏了吗?早上醒来无症状,深深享受数次呼吸——我又多活过一天。

除夕了,发“新年快乐”祝福的人比往年少。下了几颗雨,响了两声雷。每天关注疫情,所有公共活动取消,人人自危“自我隔离”在家,怎么快乐得起来?偶有几位发来新年问候,我也只是回复“闭门读书,阖家健康,新年快乐。”这个时候,阖家健康才是真快乐。

想起六年前,刚搬到这个“荒凉”的小区过的第一个除夕,全家聊到“什么是幸福”,总结下来三条:监狱里没有关着自家人,医院里没有躺着自家人,能吃好睡大便畅通。越是简单实在的,往往越是难得,就像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说来往往都无奇。

疫情继续发展。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昨天全国确诊632例(其中贵州确诊3例),死亡17例;今天确诊883例(其中贵州确诊3例),疑似1073例,死亡26例。目前全国23个省、5个自治区、4个直辖市、2个特别行政区,只有青海和西藏1省1自治区还没有“沦陷”。过完年,全国三亿学生就要陆续迎来开学季。我昨天在担心不知道新学期能不能按时正常开始,今天就看到教育部的通知,要求各地根据实际情况延迟开学。

这场疫病,我想起三本听说过但没看过的书——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的《鼠疫》和让·吉奥诺的《屋顶上的轻骑兵》。这三本书都列入了我这个假期的书单——谁知道这个假期会延续到什么时候——29日二十四书香书店营业就去买。加缪的书,只看过《局外人》。

今天看完奚椿年的《书趣》和莉迪亚·派恩的《书架》两本,一天(24小时)的阅读量为20万字,因为都是不需要怎么动脑子的闲书。

奚椿年的《书趣》是淘来的旧书,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1月1版、6月2印,定价15元,书页老旧发黄,9.2元购入。《书趣》是一本谈书的专门之书,12万字的篇幅,记述了与书有关的诸多史实与逸闻掌故,是一本不错的趣味性读物——正如书名。

莉迪亚·派恩的《书架》是淘来的全新二手书,一本8万字的手掌大小“读库”本,新星出版社2017年7月1版1印,定价18元,14.4元购入。曾经断断续续看过一年《读库》,以书代刊双月出版的节奏也符合日常阅读速度,当然现在也喜欢,只是几乎不看了。翁贝托·埃科在《玫瑰的名字》后记中写道:“每本书都涉及其他的书。”这其实就是我看书的路径,从一本书到另一本书的蔓延。不再看《读库》不是因为不好看,是不想自己的阅读视野被某一家出版机构、某一个编辑所控制、局限和左右,即便他是无意识的。2020年,《读库》就会出版到历史性的100期,估计会出一套100本的百期纪念套装。如果那时我(多半)没有足够的钱买纪念套装,就买一本第100期。

莉迪亚·派恩在《书架》里说:“书架是人类历史中最具适应性、最持久的物质文化之一。” “没有书的屋子,就像是没有灵魂的躯体。”这是一句疑似假托古罗马诗人西塞罗的名言。此刻,外面响起零星的鞭炮声,我和女儿坐在书房的书架下,阅读,敲字,太座和爷爷、奶奶在准备将于1个小时后(18:00)开始的年夜饭。晚上一家人再看一场乏味但仪式感十足的春晚,这个简单的日常在这个非常时期,尤其珍贵,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