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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世说新语》随记九: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

将于本周六开课的“尺宅讲谈”教材《尺宅摭录》乙编和丙编各三次对谈的内容,上午又检查了一遍,几处略作修改完善。自编教材不只是脑力活,也是体力活,一诗一文的取舍都极耗精力。

午饭后倦极,小睡片刻。后起身,将洗好的衣服晒到院子里,转身拿起王朔的《动物凶猛》靠在面向院子的沙发上,准备重温青春期。又觉得,大好时光,怎么就这样浪掷?又再起身去拿《世说新语》,读个三十余则,在书上作随记二三处。

“方正第五”第十六则——

向雄为河内主簿,有公事不及雄,而太守刘淮横怒,遂与杖遣之。雄后为黄门郎,刘为侍中,初不交言。武帝闻之,敕雄复君臣之好,雄不得已,诣刘,再拜曰:“向受诏而来,而君臣之义绝,何如?”于是即去。武帝闻尚不和,乃怒问雄曰:“我令卿复君臣之好,何以犹绝?”雄曰:“古之君子,进人以礼,退人以礼;今之君子,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坠诸渊。臣于刘河内,不为戎首,亦已幸甚,安复为君臣之好?”武帝从之。

好一个“不为戎首”。无端受人非难,身心俱受辱,再见无端“尽释前嫌”,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自尊?但能做到“不为戎首”,真君子。

“方正第五”第廿四则——

王丞相初在江左,欲结援吴人,请婚陆太尉。对曰:“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玩虽不才,义不为乱伦之始。”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培(pǒu)塿(lǒu)无松柏,薰莸不同器,所以才说要“门当户对”。用现在的话说,这就是家教,就是一个家庭和家族的教养,也就是价值观。人与人最大的不同不是容貌与衣着,而是价值观。价值观不合的人,就是两个平行的宇宙。

“方正第五”第四十二则——

江仆射年少,王丞相呼与共棋。王手尝不如两道许,而欲敌道戏,试以观之。江不即下。王曰:“君何以不行?”江曰:“恐不得尔。”傍有客曰:“此年少戏乃不恶。”王徐举首曰:“此年少非唯围棋见胜。”

这一则中“王手尝不如两道许”,张撝之译为“王导的棋艺不及江虨两子左右”,这应该是译者对围棋不太熟悉所导致的译文不够准确。我认为这句的意思应该是“王导的棋艺曾经与江虨有两子的差距”或者“王导曾经与江虨对弈,需要江让两子”,我个人更加偏向后者这个译法。因为让子是围棋的一种对弈制度,指持黑的一方先在棋盘上摆上一定数目的子,再由执白的一方开始下,这种制度在于使原本棋力有差距的两个对弈者,能拉近彼此距离,以增加趣味并有助磨练棋力,棋力好的一方因为对手先放子已在盘势上领先,因此必须尽量采取猛烈攻势,而棋力较差的一方则可以试图守住盘势,以学习于正确的应对攻守方式。让子的数目,依双方棋力的差距,一般可由2子到24子,而面对围棋初学者甚至可以放到36子。由此,后面“江不即下”和“恐不得尔”,一是对棋力不如自己的对手的尊重,二是狮象搏兔皆用全力的谦虚谨慎,所以王导才慢慢抬起头来说:“此年少非唯围棋见胜。”

随记罢,黑云蔽日,忙不迭将晾晒衣服收拾回家,随后倾盆雨至。这下我可以心无挂碍翻王朔了。

读《世说新语》随记八:可惜满纸清凉意

晚上洗澡后,雨住风静,犹汗淋淋,挥扇不已。看到手中白纸扇,突然想到刚翻过的《世说新语》中有一则说的是一人写了四句赞雪,一人将之书于扇面。想必这把扇子起的风更加清凉。为求清凉边扇扇子边翻书,找到原文——

“文学第四”第一百则:羊孚作雪赞云:“资清以化,乘气以霏。遇象能鲜,即洁成辉。”桓胤遂以书扇。

读来满纸清凉意。要是我也有一把题有这四句雪赞的扇子,几多好!

给开书法班,暑假里天天直播临赵孟頫《千字文》的曙光老师发去微信,问:“有没有想过直播题扇面?不同尺寸不同字数不同价格。”

半小时回:“暂时不敢整。自觉学艺不精。非常感谢豆哥,这确实是个很好的点子。”

我没把怎么动的这个念告诉曙光老师,怕人家认为我想强索字,写不写都为难。不要做让别人不舒服的事。夏天的小遗憾吧。

读《世说新语》随记七:文章浅净为佳

体温渐降至正常,咽喉疼痛如常,心神不静,坐翻闲书。

世说新语》“文学第四”第五十二则,记谢安事: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

谢安其实大可不必。问诸子弟觉得《诗经》中哪一句最佳,无非是考校文学修养。侄子谢玄觉得《采薇》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最佳,那就是谢玄的最佳。谢安非得说是《抑》的“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这句“偏有雅人深致”,这就是说侄子不具备高人雅士的深远情致,这和现在唯考试论的唯一答案有什么不同?在这一则,我偏觉得谢玄更有情致。由此,寄希望于当下的教育发生根本性的改变,恐怕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没有颜色;如果只有一种教育,那其实是没有教育。除非破除独尊,百家争鸣。

第八十四则:孙兴公云:“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

第八十九则:孙兴公云:“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

两则都是记孙绰评潘岳和陆机的文章。前评潘岳文章精妙灿烂如锦绣,无处不善;后又说浅近而纯净。一繁一简,截然相反。前坪陆机的文章如披沙沥金往往有惊喜;后又说深奥而芜杂。一褒一贬,也是截然相反。两则都没有更多关于孙绰对潘陆二人文章作出这样评价的事件和语言环境,所以姑妄听之吧。不过从文章来讲,我认为浅净为佳。

第九十七则:袁宏始作《东征赋》,都不道陶公。胡奴诱之狭室中,临以白刃,曰:“先公勋业如是!君作《东征赋》,云何相忽略?”宏窘蹙无计,便答:“我大道公,何以云无?”因诵曰:“精金百炼,在割能断。功则治人,职思靖乱。长沙之勋,为史所赞。”

袁宏的《东征赋》,现只存残篇,所以这一则不太好理解袁宏在陶侃的儿子陶范(这老爸给儿子起的什么名)拿刀相威胁时,“精金百炼,在割能断。功则治人,职思靖乱。长沙之勋,为史所赞。”这句是为了展现袁宏的记忆力而诵出,还是为了展现袁宏不凡的文学功底临机而作,脱口而出。

读《世说新语》随记六:胡为乎泥中

世说新语》“言语第二”第六十一则,记晋简文帝司马昱事: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闲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第七十三则,记刘惔事:刘尹云:“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昨日深夜,风雨大作,天明才渐渐歇止。今早推门至后院,风清气爽,草木葱茏。会心处,不必在远。推门入园,辄思五柳先生

第七十八则:晋武帝每饷山涛恒少。谢太傅以问子弟,车骑答曰:“当由欲者不多,而使与者忘少。”

昨日晚饭后,一家在客厅读书。太座问,当下的生活还幸福否。我说除了不能买书,也就没有其他什么遗憾了。“不能买书,那是否缺衣食少书读呢?”太座问。

“这么说来,似乎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我说。

“文学第四”第三则,记郑玄事: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胡为乎泥中?”《诗·邶风·式微》中句。“薄言往愬,逢彼之怒。”《诗·邶风·柏舟》中句。诙谐妙用,我要读多少书才赶得上郑玄家的婢女?我这辈子都赶不上郑玄家的婢女。

读《世说新语》随记五:忘情及译注有误各二

世说新语》“言语第二”第五十一则,记顾和同孙子和外孙事:张玄之、顾敷,是顾和中外孙,皆少而聪惠。和并知之,而常谓顾胜,亲重偏至,张颇不恹。于时张年九岁,顾年七岁,和与俱至寺中。见佛般泥洹像,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和以问二孙。玄谓“被亲故泣,不被亲故不泣”。敷曰:“不然,当由忘情故不泣,不能忘情故泣。”

由张玄之、顾敷两位的应答,也不难看出为什么顾和为什么偏爱孙子顾敷了。张玄之的应答似有抱怨和所指。这一则可以和八十九则孝武帝司马曜事并读:简文崩,孝武年十余岁立,至暝不临。左右启“依常应临”。帝曰:“哀至则哭,何常之有!”

孝武帝司马曜是在位仅八个月的简文帝司马昱第三子,被立为太子当日司马昱就过世,十一岁就即帝位。父皇过世,太子到傍晚都没有去哭吊,左右侍从劝告说,这样不符合常理。司马曜说,哀痛了自会去哭吊,哪里有什么常理不常理?

“哀至则哭”张撝之译为“哀痛到了极点自然就哭”。“至”的本义为“到达”,引申指到达了极点。我认为张撝之此处译文似有不妥,按本义译更佳。另,这一则张撝之注晋孝武帝司马曜为简文帝司马昱第三子,有误。司马昱共有七个儿子,但前五个都早亡,只有司马曜和胞弟司马道子存活下来,所以司马曜应是司马昱第六子。

读《世说新语》随记四:羊酪与盐豉之三误

《世说新语》“言语第二”第二十六则,记陆机事: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

张㧑之将这一则译为:陆机去拜访王济,王济在案上放了很多羊乳酪,足有几斛。他指着羊乳酪对陆机说:“先生江东家乡有什么美味比得上它吗?”陆机说:“有千里湖莼菜羹,只是没有放进盐豉罢了。”

这一则译文,我觉得一处有可商榷处,明显错误两处。

明显错误一处“王济在案上放了很多羊乳酪”,原文中无“案”,所以这一句里说东西放在案上是张㧑之的想象。

可商榷处是“羊酪”。羊酪是汉时用羊乳制成的一种食品,也常借指乡土特产的美味。王济,字武子,晋太原晋阳(今属山西)人。所以这里或也可译为:王济面前摆放了很多山西特产美味,足有几斛之多。

明显错误第二处“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译为“有千里湖莼菜羹,只是没有放进盐豉罢了。”这样译,上下文不通,读来不知所云。“千里莼羹”历来没有歧义,指吴地风味美食,千里湖的莼菜羹。“但未下盐豉耳”,梁实秋的《雅舍谈吃》里有关于这句的注解——

赵璘《因话录》:“千里莼羹,未闻下盐与豉相调和,非也。盖末字误书为未。末下乃地名,千里亦地名。此二处产此二物耳。其地今属平江。”今人杨勇《世说新语校笺》页八六:“宋本作‘但未下盐豉耳’。未下,当作‘末下’,‘但’字后人亿增。千里、末下皆地名。”盖亦袭赵璘语,更指但字为亿增耳。赵璘是唐朝人,想见唐写本既有此误,宋本因之耳。

末下即秣陵,可能不误。秣陵是古地名,其地点代有变革,约当今之南京。余曾卜居南京,不闻有特产盐豉。以余所知,杭州豆豉确是甚佳。因思莼羹与盐豉可能有涉,但余从先君及舅氏在杭州楼外楼数度品尝莼羹,均是清汤,极为淡雅,似又绝无调合盐豉之可能。古今烹调方法不同耶?抑各地有异耶?疑怀莫释。

宋人黄彻《砦溪诗话》卷九:“千里莼羹,未下盐豉,盖言未受和耳。子美‘豉化莼丝熟’,又‘豉添莼菜紫’。圣俞送人秀州云‘剩持盐豉煮紫莼’。鲁直‘盐豉欲催莼菜紫’。“似此唐宋之人亦有习于以盐豉调和莼羹者矣。吾欲起赵璘于地下而质之。

所以,如果唐宋之前《世说新语》版本“未下”为“末下”,指秣陵;“但”字原文中无,为后人臆增,这句就可以译为“有千里湖莼菜羹,秣陵的盐豉”。至于晋时秣陵的盐豉是不是与杭州齐名,或者杭州的盐豉是不是源自秣陵,那就是另一番考证了。但不论盐豉在杭州还是秣陵,都不应是张㧑之这个上下文不通的译法。

读《世说新语》随记三:月之瞳与向子期入洛

《世说新语》“言语第二”第二则,记徐稺事:徐孺子年九岁,尝月下戏。人语之曰:“若令月中无物,当极明邪?”徐曰:“不然,譬如人眼中有瞳子,无此必不明。”

张㧑之将“不然,譬如人眼中有瞳子,无此必不明。”译为“不是这样,譬如人眼睛中有瞳人,如果没有瞳人一定不明亮了。”将“瞳子”译作“瞳人”,我认为这又是一处错译。如果“瞳人”是指《聊斋志异》中《瞳人语》长安书生方栋所遇瞳中人奇事,徐稺是东汉末年名士,《聊斋志异》最早的抄本在清代康熙年间开始流传,中间距离近1500年,译者的“时差”还没倒过来。如果不是倒时差,那就是错将“仁”作“人”,应为“瞳仁”而不是“瞳人”。

《世说新语》“言语第二”第十七则,记向秀事:嵇中散既被诛,向子期举郡计入洛,文王引进,问曰:“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对曰:“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王大咨嗟。

张㧑之将“向子期举郡计入洛”译为“向秀应郡的荐举,偕同上计吏到了洛阳。”这是目前我在张㧑之译注版《世说新语》里读到的第三处错译。景元四年(263年)嵇康、吕安被司马昭害死后,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不是“应郡的荐举,偕同上计吏到了洛阳”,而应是接受了郡里的荐举,担任当年郡中的上计吏去到洛阳。汉时,地方官在年终将户口、垦田、钱谷出入数字,编成计簿呈交国家称为上计。入京递交计簿这份地方年终报告的官员称“上计吏”。这一年,向秀不是偕同上计吏到了洛阳,而是向秀自己就是上计吏。

读《世说新语》随记二:关于罗企生的错译

《世说新语》“德行第一”中第四十三则,记罗企生事:桓南郡既破殷荆州,收殷将佐十许人,咨议罗企生亦在焉。桓素待企生厚,将有所戮,先遣人语云:“若谢我,当释罪。”企生答曰:“为殷荆州吏,今荆州奔亡,存亡未判,我何颜谢桓公?”既出市,桓又遣人问欲何言?答曰:“昔晋文王杀嵇康,而嵇绍为晋忠臣。从公乞一弟以养老母。”桓亦如言宥之。桓先曾以一羔裘与企生母胡,胡时在豫章,企生问至,即日焚裘。

我读的是张㧑之译注本。张㧑之将“桓素待企生厚,将有所戮,先遣人语云:‘若谢我,当释罪。’”句译为“桓玄一向厚待罗企生,当他要杀一些人的时候,先派人去对罗说:‘你如果向我认错道歉,我一定开脱你的罪责。’”这是个明显的错译,这样译不但这句读不通,上下文也不通。要杀一些人,为什么要罗企生谢罪?所以这句我认为应该说的是:桓玄对罗企生一向不错。罗企生是振威将军、荆州刺史殷仲堪手下咨议。殷仲堪兵败于桓玄,罗企生亦被擒。桓玄将杀掉包括罗企生在内不愿投降的俘虏,于是先派人劝降罗企生说:“你只要向我谢罪,服个软,我就不计较,放过你。” 所以,“将有所戮”是桓玄将杀掉包括罗企生在内不愿投降的俘虏,而不是张㧑之译的“当他要杀一些人的时候”。

张㧑之(1925-2004),历任上海私立南洋模范中学、上海教师进修学院教师、上海教育学院教授、中文系主任、上海市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委员和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长期从事汉语言文学的教学、古籍整理及研究、辞书编纂工作。一直担任《辞海》编委兼分科主编、《辞海》语词分册主编和《汉语大词典》编委兼《汉语大词典》第九卷副主编。我相信张㧑之的学术功底和治学态度,也相信对这一句的错译只是一个疏漏。但连我这样没好好读书的都看得出来有问题,错得也实在太明显。

发现这处比较离谱的错译,就问也闲书局库存的《世说新语》有几种,想换一种继续读。书局回复有两种,一种就是我现在读的上海古籍出版社张㧑之译注本,一种是北京联合出版公司版。书局拍了一页后者的内文发来,我看了看,似乎更加不靠谱。只好继续读手上的上古本。

读《世说新语》随记一:衣冠禽兽邓伯道

《世说新语》又名《世说》,共36门1130则。所记上起于秦末的陈婴和他的母亲,下至南朝宋文帝时的谢灵运和孔淳之,但绝大部分篇幅记的是东汉末到刘宋初近三百年间的人和事。这些人物故事,过去零零碎碎读过一点,最多也就百余则,上课也用到一点。上周开始,决心用碎片时间一则一则读,希望今年之内能够读完。

发心读这本书也没有什么目的,就只是想专注做一件事,读一本书,写写字,听听音乐唱唱歌。反正人都是要死的,在去死的路上,还能看到一些别人、别样的活法和死法,这一辈子也还算是有趣。最近常常在思考,我竟还留在这世间,是为了什么。或许是因为我还欠了一些书没有读罢?!

读的这个版本,是上海古籍出版社以清光绪年间王先谦思贤讲舍本为底本,校以《四部丛刊》影印明嘉趣堂本和日本影印宋绍兴刻本,由长期从事汉语言文学的教学、古籍整理及研究、辞书编纂工作的张㧑之译注本。2012年8月1版,2016年10月10印。53.2万字。从7月1日算起,今年还有6个月,至少180天。只按100天算,一天也只需要读5000字就行了。

“德行第一”中第二十八则,记邓攸事“邓攸始避难,于道中弃己子,全弟子。既过江,取一妾,甚宠爱。历年后讯其所由,妾具说是北人遭乱,忆父母姓名,乃攸之甥也。攸素有德业,言行无玷,闻之哀恨终身,遂不复畜妾。”

邓攸(? — 326年),字伯道,平阳襄陵(今山西襄汾东北)人。为河东太守时逢西晋永嘉之乱,被石勒俘虏。逃离后渡江南下,官至东晋尚书左仆射。

“邓攸始避难,于道中弃己子,全弟子。”说的是邓攸从石勒处逃离后《晋书·邓攸传》中所记:“以牛马负妻子而逃。又遇贼,掠其牛马,步走,担其儿及其弟子绥。度不能两全,乃谓其妻曰:‘吾弟早亡,唯有一息,理不可绝,止应自弃我儿耳。幸而得存,我后当有子。’妻泣而从之,乃弃之。其子朝弃而暮及。明日,攸系之于树而去。”邓攸的这番言行根本不配作为一个人。兵荒马乱中以牛马驮着妻儿子侄南逃,途中又遇到强盗,将牛马抢走,只好担子里挑着自己的儿子和弟弟的遗孤邓绥步行继续南逃。在这种情况下,他自忖不能同时带着两个孩子成功逃命,便对妻子说:“我弟弟早死,只有这一个儿子,按理不能使他家绝嗣,只能舍弃我们自己的儿子。如果我们能够幸存,将来一定能再生儿子的。”妻子哭着答应了。但邓攸的儿子在早上被遗弃后,却总是拼命在日暮时分追上父母。这么小的孩子,这么拼命想活下来,唯一能做的就是依靠在父母身边,并努力证明自己不是累赘,可最终邓攸还是将他遗弃。但凡还有一点点恻隐之心,放他一条生路,让他自生自灭,老天怜悯,或许还能活下来。可邓攸为了不让他再追上来,竟然将这个幼子绑在树上,带着妻子与侄子离去。这就是直接杀死了这个孩子。何其残忍!简直禽兽不如。

“既过江,取一妾,甚宠爱。历年后讯其所由,妾具说是北人遭乱,忆父母姓名,乃攸之甥也。”抛弃儿子成功逃到长江以南后,邓攸又做了官,生活好起来就想生儿子了,于是娶一妾,甚宠爱。多年以后询问她的身世,小妾详细说了自己的家世,说自己原是长江以北人士,因遭遇战乱南下过江避祸。说到父母的姓名,这小妾竟然是邓攸的外甥女。纳妾就算是买来的,也会问问姓甚名谁何来何往,怎么会宠爱多年才想起问身世?如果连宠爱之人的身世都不知道,这就非关情感,只是肉体关系了。如此一来,邓攸不但虚伪不伦,还见色忘义。

“攸素有德业,言行无玷,闻之哀恨终身,遂不复畜妾。”邓攸一向很有德行,一言一行都没有污点,听到小妾竟然是自己的外甥女,十分哀伤悔恨,从此至死都没有再纳妾。这简直是瞎扯淡。比真坏人还可怕的,就是邓攸这样的衣冠禽兽。还真就应了那句话——道貌岸然的往往衣冠禽兽。不过好在天道轮回,因果循环,邓攸抛弃幼子后,就再没有儿子,绝嗣了。时人云:“天道无知,使邓伯道无儿。”后人还用“伯道无儿”、“邓攸无子”、“邓家无子”、“伯道之忧”等成语表示对他人无子的叹息。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在我看来,这才是天道有知。给你儿子,你不要,还遗弃、杀死他。等你想起来要了,没了,不给了。邓攸这样虚伪、不伦、见色忘义、残忍、道德沦丧、禽兽不如的人,竟然收录在以道德和品行为人之榜样的“德行”门中。我看应该把他移入虚伪欺诈的“假谲”门中才对。

伴读记二十 | 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

早上起床,花卷拿着五年级语文书,指着出自《世说新语》的一则课文对我说:“爸爸,这一篇文言文老师还没有上。”

“好说。那我们今天晚上就讲这一篇。”

“你不准备一下?说上就上?”太座对我表现出来的随意有点不满。

“小学的,而且是出自《世说新语》,拿起来不就讲了?要准备什么?”《世说新语》一则则就是一个个小故事,给娃娃讲故事而已嘛。

晚上,用了不到10分钟,讲完“杨氏子”这一则:

梁国杨氏子九岁,甚聪惠。孔君平诣其父,父不在,乃呼儿出。为设果,果有杨梅。孔指以示儿曰:“此是君家果。”儿应声答曰:“未闻孔雀是夫子家禽。”

课本往后一页,花卷翻到《乡村四月》,“爸爸,要不顺便讲讲这首诗?”

“你想学?”

“想。”

“好。那就讲这首。虽然这首不在今天的计划里。”

乡村四月
宋·翁卷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这首诗看起来好简单,其实不简单。“绿遍山原白满川”,通常“山原”作山陵和原野解;“白满川”的“川”作平地解,指稻田里的水色映着天光。“但我不这么认为。”我对花卷说:“因为已经有绿满原野了,如果‘川’是平地,就重复,并且平地也并非稻田。所以我认为这里的‘川’应是其河流的本义。‘白满川’说的是雨后出山的河流里,满是水流激起白色的浪花。为什么是雨后?因为下句‘子规声里雨如烟’;因为‘雨如烟’,所以‘白满川’。

“才了蚕桑又插田”,这句至关重要。元末明初棉花才大面积种植,因此宋朝时还没有棉织品,穷人和普通百姓穿的仍然以麻为主,上层人士和富人仍然穿的是丝织品,丝织品的原料就靠养蚕,蚕吃桑叶,所以蚕桑是“衣”的来源,否则就“衣不蔽体”了。插田,南方以水稻种植为主,南宋时占城稻与晚稻配合成为双季稻,使谷物产量大为增加,这是“食”的来源。民以食为天,因为关乎衣食生计,所以乡村四月才闲人少。”

“爸爸,你讲的课还是比老师讲得更有意思。”花卷说。

“那我们开始今天的正题吧。今天开始爸爸我选编的‘唐诗九十八首’了。这第一首就是复习虞世南的《蝉》。”

虞世南(558年—638年),字伯施,越州余姚县(今浙江省慈溪市观海卫镇鸣鹤场)人。南陈至隋唐时期书法家、文学家、诗人、政治家,“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唐·虞世南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花卷认了字,读了两遍,大概说了她对这首诗的理解后,我开始讲解。

“‘緌’是古时帽带打结后下垂的部分,这里是将蝉头部的触须比做緌;古人不知道蝉进食是以位于胸部的口器刺吸植物的汁液,以为它是喝露水生活的,所以说‘饮清露’。关于蝉,法布尔的《昆虫记》里有详细的关于蝉的一生的详细内容。‘流响出疏桐’句,妙在一个‘流’字,让蝉鸣如水一般从梧桐树间流出来。‘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个还可以有更深入的解读,不过对五年级的学生来说暂时没有必要,你只要知道这个‘藉’字在这里不读[jí],而读[jiè],是凭借的意思就行了。”

今晚的进度不错。花卷两首诗都背了下来,除了教材的“标准”解读,还知道了教材之外的爸爸版“另类”解读。给孩子提供不了物质上的富足,至少努力尽可能在精神领域稍加丰裕,期待这一点一滴古诗词的浸润,能帮助她成长并慢慢构建自己的智识世界,否则就真是从物质到精神的一贫如洗了。

我们——花卷的爸爸妈妈都是来自普通人家,花卷是这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组成的普通家庭里的又一个普通孩子,所以“根椐平均值定律,我们绝大部分人注定平凡。这样说并不能带来任何慰藉,但真的,中等就好,生命平庸,真理平常,道德平凡。”(朱利安·巴恩斯《终结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