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世说新语》随记四:羊酪与盐豉之三误

《世说新语》“言语第二”第二十六则,记陆机事: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

张㧑之将这一则译为:陆机去拜访王济,王济在案上放了很多羊乳酪,足有几斛。他指着羊乳酪对陆机说:“先生江东家乡有什么美味比得上它吗?”陆机说:“有千里湖莼菜羹,只是没有放进盐豉罢了。”

这一则译文,我觉得一处有可商榷处,明显错误两处。

明显错误一处“王济在案上放了很多羊乳酪”,原文中无“案”,所以这一句里说东西放在案上是张㧑之的想象。

可商榷处是“羊酪”。羊酪是汉时用羊乳制成的一种食品,也常借指乡土特产的美味。王济,字武子,晋太原晋阳(今属山西)人。所以这里或也可译为:王济面前摆放了很多山西特产美味,足有几斛之多。

明显错误第二处“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译为“有千里湖莼菜羹,只是没有放进盐豉罢了。”这样译,上下文不通,读来不知所云。“千里莼羹”历来没有歧义,指吴地风味美食,千里湖的莼菜羹。“但未下盐豉耳”,梁实秋的《雅舍谈吃》里有关于这句的注解——

赵璘《因话录》:“千里莼羹,未闻下盐与豉相调和,非也。盖末字误书为未。末下乃地名,千里亦地名。此二处产此二物耳。其地今属平江。”今人杨勇《世说新语校笺》页八六:“宋本作‘但未下盐豉耳’。未下,当作‘末下’,‘但’字后人亿增。千里、末下皆地名。”盖亦袭赵璘语,更指但字为亿增耳。赵璘是唐朝人,想见唐写本既有此误,宋本因之耳。

末下即秣陵,可能不误。秣陵是古地名,其地点代有变革,约当今之南京。余曾卜居南京,不闻有特产盐豉。以余所知,杭州豆豉确是甚佳。因思莼羹与盐豉可能有涉,但余从先君及舅氏在杭州楼外楼数度品尝莼羹,均是清汤,极为淡雅,似又绝无调合盐豉之可能。古今烹调方法不同耶?抑各地有异耶?疑怀莫释。

宋人黄彻《砦溪诗话》卷九:“千里莼羹,未下盐豉,盖言未受和耳。子美‘豉化莼丝熟’,又‘豉添莼菜紫’。圣俞送人秀州云‘剩持盐豉煮紫莼’。鲁直‘盐豉欲催莼菜紫’。“似此唐宋之人亦有习于以盐豉调和莼羹者矣。吾欲起赵璘于地下而质之。

所以,如果唐宋之前《世说新语》版本“未下”为“末下”,指秣陵;“但”字原文中无,为后人臆增,这句就可以译为“有千里湖莼菜羹,秣陵的盐豉”。至于晋时秣陵的盐豉是不是与杭州齐名,或者杭州的盐豉是不是源自秣陵,那就是另一番考证了。但不论盐豉在杭州还是秣陵,都不应是张㧑之这个上下文不通的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