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车轮终将从我们身上碾轧过去,直到我们都血肉模糊灰飞烟灭……
2009年7月,我第一次在博客里敲下还勉强能记起的她们。
她们住左手靠里较大那间,右手较小那间住的是酒店的会计和仓管,我住中间。因为除了两身换洗衣物和一卷铺笼盖帐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我几乎从不用关门。
每天下班无事可做躺在床上,都能看见或听到她们从我门前叽叽喳喳走过,每周生意好时,我也会受邀到她们房间一起吃宵夜,大多是一些烧烤蔬菜和鱼、肉。和右隔壁的两位在走道里下象棋,她们路过会指指点点说“黎经理,如果你能连赢三盘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晚上就请你吃宵夜,哈哈哈……”老W路过,他会给每个人递上一支烟,然后说:“黎经理,这样走不得行嘛”,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番。
老W五十上下,是我左手房间里唯一的男性,面色黑里泛黄,精瘦,黑色西服从来都不穿上而是披着,趿一双黑皮鞋,吸烟很厉害,一支接一支,右手中指和食指被熏到焦黄,每次在猛烈的咳嗽后都会“破”的一口浓痰射向墙角。老W和十几名女孩子的房间有半间教室那么大,三面沿墙一溜的木板大通铺,转角最宽大一块是老W的。除了偶尔逛逛街,女孩子们的空闲时光大多都愿意也只能呆在这个大通铺上。
她们之间互相叫昵称,从不叫对方姓氏,从说话口音可以听出有差不多一半的女孩子来自其他省份,而其余的应该来自省内各地。年龄最大的二十五六,最小的不满二十。之所以能住在酒店里而不用出去租房,是因为能就近为客人提供性服务,并且有老W“罩着”也不会常常被“烂仔”欺负;而与站街或发廊的比起来,收入也要高一些。
我值夜班时,她们从客人的房间工作出来,偶尔也会在凌晨无人的消防通道里,和我闲聊一点自己的事,说话的声音被压低在楼道里嗡嗡回响。
喜欢穿白色连衣裙的小Z身材丰满,说话的声音比较大,每次见她和姐妹们在一起都有说有笑。她说这一次出来有六个多月,3岁的儿子和前夫的父母一起住在H省的乡下,上次回去儿子都快不认识她了。因为常被老公打,并且公公婆婆也不喜欢她,在生下孩子没几个月就离婚了。当时也不知道去哪里,身上没有钱,不知道怎样才能活下去,于是就做了这个。
因为是十几个女孩子里年龄最大的,她们都叫她T姐。当初离婚后独自一人在异乡举目无亲找了几个月都没找到适合的工作,到是认识了几个这一行的老乡姐妹。也许是因为年龄稍大一点,也比较懂得体谅人,小T的人缘不错。在一刚毕业来酒店实习的大学生向她表白几次后,两人住到了一起。有一段时间很少见到她再出来工作,但每次碰到,她脸上都是幸福满溢的微笑的。一天小T在与大学生一起租住的小屋里割了腕,血流一地淌出门外才被人发现破门救回来。后来她说她用自己的积蓄在大学生家乡为未来的公婆盖了小楼房,买了一对结婚戒指,还给他买了新西服、新手机、电脑,只等着新房盖好就结婚。但男方父母以断绝关系极力阻止家中独子的这桩婚事,在大学生离去时,小T无法承受这又一次的打击。
十六七岁的小C是那种典型的邻家小妹,扎着马尾辫,腼腆文静,轻声细语,牙齿白白的,腿修长而匀称,要是在大学校园里,完全就是一清清纯纯大一新生模样。因为在乡下家里欠了一些钱,父母要她嫁给一个年纪可以当他叔伯的男人,就跑了出来。自从身无分文的小C那晚被老W从街头“拣”回来,她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好,有那么多姐姐关照她,还可以用自己挣的钱买新衣服,请大家吃零食、唱卡拉OK……但有时候有公务人员借着酒醉“签单”,那些人老W或酒店都不会去得罪,而“签单”就意味着收不到钱,这时候只能自认倒霉。
当小Z说起对儿子的思念,小C笑笑的给我说后来凡是比较难缠的客人姐姐们都替她去,小T面色苍白坐在我面前台阶上低垂着包扎着医用纱布的手腕时,我不知道该对她们说什么,只是就站在那里听。那个时间里,她们和每一个母亲,每一个渴望爱和被爱的女孩一样。她们给我说这些,是因为互相都知道,我们终是真正的陌路人,可能很快就此生不会再见。
5个月后,我右边房间的会计邻居好像是因为经济方面的问题,辞职了;和他一个房间的仓管也在物资盘点中被发现中餐厨房食材和客房布草账实有若干不符后失踪。后来只有我和老W偶尔在走道里下两盘。再3个月后,我也离开了。
每天我们的生活,激流涌来,激流涌去,曾经生活的点点滴滴,已被时光的河流带走,从而在刹那以后就已成为“历史”,而其中的主体——“我们”——也从当下的“自己”剥离而成为“他者”。刹那以后,我们都在以他者的眼光看自己。刹那就已是过去,刹那就是整个人生,在生活的河流里,那些关于自己的过去转瞬间即已不再属于“自己”而成为“他们的历史”。
武者谓之江湖,文人谓之社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就是社会。任何人都可以自己凭借对万事万物关系的理解,在江湖上行走,避开刀风和剑雨。假如能记住自己从前因为狂妄吃过的亏,就会变得和气;假如见过高山仰止和芸芸众生,就会变得谦卑。
后来,我有幸以“准志愿者”的身份参与到一个博物馆的前期工作中,并能够有足够多的机会在一个口述史的项目中学习。我相信“人的一生总要解决三大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人与内心的关系”,在我看来博物馆就是“见自己——人与人”和“见天地——人与物”的地方,而口述史则更是我要以谦卑之心“见众生——人与内心”的大事,也是对“人”这一普通的社会基本成分的认可,是一切社会创造与社会发现的根本性力量。
一个社会、一个城市,就是一座座博物馆,只是这个博物馆不再是我们理解上的那些诸如艺术博物馆、历史博物馆和科学博物馆之类的收藏和展示没有生命的珍品奇物并向公众开放的单一功能建筑。这个博物馆的建筑部分是由城市里所有建筑来共同组成,而不论是旅人过客、外来谋生者、城市居民还是城市管理者,所有的人和构成他们生活中的所有事和物,都是这个博物馆的活生生的共同组成部分,人们在这里互相以新奇、包容、赞赏、漠视、嫉妒、羡慕、贪婪、欺骗、虚伪、歧视……等等等等不同的角度和眼光在观察着对方,每个人既是观者,又是被观者,既是“展品”又是观“展”者,同时又共同组成了一个在外来者看来的“被观者”的“展品”系列。每个人的生活由此而变得不再单一,他(她)的生活不仅仅只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眼中的表演,私密的公开和公开的私密在这里面犬牙交错。
现在,我和女儿成为幸福学堂的一员,我在这里工作,她在这里上学。重启这个博客,在于我要记录下我的历史——把历史还原于个体,并把个体展开于日常生活,从而把不可复现的历史记忆和宏大逻辑深植于日常生活和生命经验之中;那些被忽略的,隐没在历史的背面和角落的人们,在重重阴影中他们的日常活动远较个别的、传奇的历史事件更具本质意义,正是他们从过去塑造了现在。那些发生于前台,被历史剧的灯光照亮的引人注目的人和事,不过是漂浮在时间河流水面上的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