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目录归档:远行客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何事惊慌】十一:彩云易散琉璃脆

“爸爸,我们的佛珠有多少颗珠子?”女儿问。

“都是一百零八颗。”

“为什么是一百零八颗?”

“这对应了人生的一百零八种烦恼。”

“为什么人有这么多烦恼呢?”

“因为人生有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八苦。”

下午,女儿要去摘腊梅,出门时脖子上挂着我的和她的佛珠问。

出得门去,我散步,她摘花,一会儿提着小小一草篮黄色的腊梅花朵跑到我跟前,“爸爸,你闻闻香不香!”她把篮子提起来,我凑上前深吸一口气,馥郁的花香充盈头脑和胸腔,长叹一声,说:“这就是活着的感觉啊!”

早上在病房等医生查房。四十七床昨晚没给医生说就自行出院回家了。昨晚住进来的四十九床老大爷,消化道出血,黑便,几天没能进食,吸氧昏睡中,上了两台仪器时刻监测。

许知远的“十三邀”看到第三本《我们都在给大问题做注脚》,许倬云和白先勇的专访,想起家里有白先勇的《台北人》《八千里路云和月》。《台北人》几年前看过,但现在竟内容全忘了;专访中,白先勇谈自己的“细说红楼梦”,谈《红楼梦》和《金瓶梅》的关联,我又想看《金瓶梅》。家里有两个版本的,都没从头到尾完整读过。但是一个大叔在病床上躺着看《金瓶梅》,床边围着一圈小鲜肉医生护士,这个画面总是有些……不太好说。又但是,一个人,都活到病房里来了,还需要顾及这些吗?

医生查房,因为元旦假期,重要的检查都约不到、做不了,所以也没有什么新的交代。倒是今天胃肠镜开始接受预约,约到了四日中午的。明天晚上八点起就不能进食,还要服泻药清肠。一想到即将十几个小时不能吃东西还要主动拉肚子,就觉得饿。口服了一碗肠旺面加面,美味啊!旁边店的油饼,闻起来就是酥脆;路边的烤红薯、烤洋芋,看起来就是香甜。

过马路去也闲书局,想买一本《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从架上抽下来,上下两厚册六十多万字一千多页,赶快就又插回去。店员问是不是觉得这书不好,我说不是,“是太厚了,应该还要对照着《红楼梦》来读,一个月也不一定能读完,最要紧是我对《红楼梦》没什么大兴趣。”没说出来的话是,不知道我过几天还有没有读《红楼梦》的心情。这时,叠贵来为晚上几个本土乐队在店里的活动布置场地,调试音响有点吵,挑了两本书,去和叠贵说了句“好久不见”就回家了。

买的两本书,一是清人谢圣纶编辑、古永继点校的《滇黔志略点校》,贵州人民出版社“历史人类学典籍研究丛书”之一种,二〇〇八年九月一版一印;一是伊永文《明代社会日常生活》。后者二〇一二年中国书局出版时书名为《明代衣食住行》,我有中华书局这套“中国古代衣食住行”,但对作者题词签名钤印毛边本毫无抵抗力——作者题词“读书贵活”,签名并钤朱文印一枚,落款“二〇二〇七月十九日”。版权页的版次为二〇二〇年九月一版一印,也就是作者题词签名时,这书刚印刷出来还没有正式发行,这就更为有趣了。

人生无常,世事无常,彩云易散琉璃脆,去也闲书局闲逛,于我当下也是一种慰籍,否则结果还没出,人就已经垮塌了。等待,最是消磨人的意志。

【何事惊慌】十:新年快乐

这是一件好有趣的事。我记录不了自己怎么来的,但竟然可以记录自己是怎么没的。

天还没亮,女儿要我把佛珠留给她,“爸爸,我的千纸鹤陪你去住院,你把佛珠留下来陪我吧。”我把随身的凤眼佛珠放在她枕头边,抱了抱她就出门了。

到医院,交了三千块住院费,办好入院手续,在病房坐在床边等医生查房。

门边四十六床的大伯,输液吸氧昏睡中。他儿子样一四十上下男子一直坐在床头椅子上刷手机,听他和护士的对话应该是湖南人,毕竟湖南普通话还是比较有特色。

四十七床的大叔,这次住院又是喝酒引起的胃溃疡出血。夫妻俩头靠着头用手机看剧,从外放听出来还是抗日神剧,而且剧情狗血。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狗血剧还大有人看,是现实还不够狗血么?

右边靠窗的四十九床还空着,护理刚更换了床单,并问我要不要换,我说今晚可能不住在医院,她说什么时候晚上要住就再换,“你不在,别人在这床上也滚脏了。”

对面五十床空着。五十一床的胃溃疡大叔明天出院,正吊着医生说可吊可不吊的今天最后一瓶。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年纪,衣服裤子鞋子和我一样不是黑色就是深灰,感觉很奇怪的邋里邋遢不干净,我在别人眼里,是不是也如此油腻污糟且猥琐了?

五十二床上躺着五十三床的女儿,也在看剧,还好外放不大声。五十三床的大爷,七八十岁,胃溃疡再次大出血的几率很大,住院观察中。他老得眼窝和两颊深陷,如果不是面色苍白神情萎顿,也算是五官轮廓分明,想来年轻时也是一枚帅气小哥哥。这个病房里,估计老帅哥爷爷是病情仅次于我的患者了。

听了两首泽野弘之,管床主任医生就带着一帮实习小鲜肉医生,蜂拥而来。了解了入院经过,她对身边围成一个半圆“奋笔疾书”的小鲜肉们说:“他这个主要排查是淋巴结核或者炎症还是癌细胞的转移,把相应的检查做了来看能不能找到原因。”于是就把抽血、心电图、全腹部CT加强、胃镜、肠镜、穿刺活检都给安排上了。“医生,我淋巴上这个也不小了,穿刺结果好不好都免不了一刀,找到原因要不就手起刀落,不穿刺折腾了?”我说。

“这个……你这个位置太深,不一定切得到哦。先排查下来我们再看吧。”

“好吧。”

一会儿,管床的医生小姐姐就拿了十几张单子来,记录了一些我的个人信息,问:“就你自己?”

我说:“就我自己。”

“那你自己把这些单子都签了吧。我今天第一天轮到这个科,有些不太熟悉,可能一会儿还要再找你补签点什么。”她说。我说:“好巧,我今天也是第一次住院到这个科。都是新人,请多多关照。”

管床小姐姐染了金色的头发,高高束起,声音好听,人漂亮。有一种漂亮,不是好看而已,而是口罩遮挡了大半脸,只能见眼睛,但你能感觉到有光。在病房里的黯哑痿顿菜色里,她简直就是一道彩虹。

先去做了心电图,然后在影像楼里,上上下下关门闭户,不知道在哪里做腹部CT,到一楼核磁共振窗口问,说现在假期,让三号再来,才想起今天是元旦假期,二〇二一年的第一天。

回去找到管床小姐姐,说如果今天如果没有检查要做了,我就先回家,明早医生查房前回来。

“原则上,我们是不允许住院病人离院的。”

“可是,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对吧?!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嗯,我只知道你已经欠费四百多了。”

“好的!我这就去交费。新年快乐!”

回到病房,把女儿折给我的千纸鹤放在床头柜上,去补交了五千块住院费。入院第一天,花完一个月的薪水。

【何事惊慌】九:墓志铭

医院通知,让明早八点去办理住院手续。元旦期间不会安排检查和手术,应该只是先去占个床位。

下午“迎新跑”结束后,女儿抱着我嚎啕大哭,因为她没有跑到第二名,所以没有获得第二名的奖品——印有幸福学堂LOGO的一个飞盘——“爸爸最喜欢的运动就是飞盘,我想送一个飞盘给爸爸,可是我没有跑到第二名。”

“飞盘是你给爸爸的爱的载体,现在虽然没有飞盘,但爸爸也收到了你的爱,这是给爸爸最好的礼物。”我抱着她说:“至于飞盘嘛,我们加强体育运动,明年把它跑到手!”

晚饭后,女儿在折千纸鹤,我借机让她帮我折一个,并告诉她,爸爸和妈妈一样甲状腺也有一点点问题,医生安排明天去住院,可能也会手术。“你折一个千纸鹤,爸爸放在医院病房的床头,陪着爸爸。”我说。

“爸爸你会不会死?”女儿问。

“你弟弟还这么小,爸爸是不会丢下我们的。”妈妈说。

我把女儿折好的千纸鹤夹在明天要带去医院的书里。

给中学部负责人发微信:“医院通知我明天入院,应该下周一就要开始各种检查和手术排期。我估计如果情况好,两周就可返岗,还赶得上期末;如果情况不好,那就下个学期见或再也不见了,哈哈哈……另外我想给学生一个交代,不要在期末突然就消失,因为我对他们的要求也是‘凡事有交代,事事有回复’。”

给学生一一发了微信,对高中生说的是“昨天我们课上说到“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我明天就要去降服心中的猛虎了,快者两周,慢则一月回。”对初中生,说:“因我身体微恙,将从2021年1月1日开始休息几天,2021见。”

去年的元月五日,读完萧望卿的《陶渊明批评》,在被认为是陶渊明遗书的《与子俨等疏》中得到二十四个字,当时就决定把这二十四个字作为我的墓志铭: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僶俛辞世。

【何事惊慌】八:如人饮水

世上的事,大多可能“理解”,但通常无法“感同身受”。即便自己同样经历过一次,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更何况“医学就是一门什么都不确定的科学和什么都可能的艺术”。

我以为我准备好了。但早上和女儿一走进学堂,胸腔里好像内脏被掏走,一种莫名的不安和空虚。这就是一个即将知道自己会于何时,以何种方式离开的人,在面对生命中的日常的感觉吗?或者这就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感受?虽然还没有任何确定的诊断结果。

今天的课,讲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并序》和贾岛、元稹的诗。在课上,我忘了我在等医院的电话,忘了那几个瘤,“古诗词从功利的角度看,一点用都没有。因为它不是一项职业技能,你比别人多背得五百首古诗词也不会比别人每月多领五百块薪水。但往往眼前没什么用的,放到人生的长度中去会发现有大用,并且人生也多是因为这些没用的存在而变得丰富和厚重。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我对学生说。没说的话是:“如果不是靠过去二十几年读过的那些佛经和残存的这几首诗词垫底,我现在已经慌得一屁,六神无主,哪里还能坐在这里谈诗?”课程最后,我用了喜欢的一句诗收尾: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很喜欢这句诗,但忘了作者是谁,译者又是谁。但对我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句诗从它触动我的那一刻起,它就是属于我的了。”

明天是二〇二〇年的最后一天,会有学堂传统全体师生迎接新年的“迎新赛跑”。希望能和女儿一起跑完再去住院。也可能元旦以前住不了院。在确诊之前,不准备告诉女儿。如果住院检查下来,是第一或第二两种情况,就得想想怎么说;如果是第三种情况就不用考虑,照实说就行。

昨天告诉太座我可能的三种情况:第一种,其他地方的癌细胞转移到淋巴,就不只是一个癌,而且都是晚期,用医生的话讲就是“不需要治疗了”;第二种,其他没事,就是淋巴癌;第三种,淋巴良性肿瘤。然而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少不了手术。所以我准备放弃穿刺活检,其他检查做后,直接手术。

今天接了三通陌生来电,接以前都惴惴不安,又想、又怕是医院通知我有床位可以入院了。

【何事惊慌】七:这事没法准备

天不亮出门,在门诊大楼二楼超声中心候诊区的长椅上,看了半本彭国梁《书虫日记三集》,终于叫到我的号。十一点三十五分打印出了颈部淋巴结彩色多普勒超声诊断报告。

十一点四十分,门诊大楼五楼消化科二诊室,昨天那位医生看了我的超声诊断报告,拿起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你那里还有男床没?这里有一个要住院。”挂断电话,她在诊断报告后面写下“第一住院楼后二楼消化内科病房X主任”,递给我,说:“你去住院部找X主任,办理住院。”

在消化内科病房见到X主任,“没有床位了,马上有两个消化道出血的还要住进来,最快应该后天有床位,你保持电话畅通。”她接着说:“后天是三十一号,你如果元旦前不住进来,元旦后肯定就住不进来。多住两天吧,没办法了。你这个要穿刺,还要做胃肠镜,要判断是不是胃肠的转移到淋巴了,或者还是淋巴的问题。”

她虽然没有说“癌”字,但我们都懂。等待,只有等待。电话告诉太座大人现在的情况。

最难的准备,其实是不知道该如何准备;同样,最难的不是结果,而是等待结果的过程。

又去了也闲书局,想买阿巴斯的诗集,没有。怎么能没有阿巴斯的诗集?

买了汪涌豪的《中国游侠史论》。

也好。本来参加不了也闲书局从三十一日晚上八点半开始的“诗歌朗诵跨年会”,如果住院,就可以溜出来——我从来没有参加过文人们的诗歌朗诵会,那场面想起来就会掉落一地的鸡皮疙瘩,太疯狂了——但与这几天的事相比,这疯狂的事也显得温和。

到家,太座说查资料知道了为什么医生一开始就让做胃镜,然后又让做胸部CT了,“右侧锁骨上淋巴结肿大,可能是发生于肺组织的肿瘤,比如说肺癌发生了锁骨上淋巴结转移。由于消化道的肿瘤所导致的,常出现左侧锁骨上淋巴结转移而表现为局部的包块。所以你的胸部CT诊断结果排除了肺癌,现在是要排除胃肠道癌的可能。”她说。

和太座再次明确了四不治——晚期,不治;过度医疗,不治;不计成本维持生命,不治;靠插管或外部仪器维持,不治。我说:“疫情,不能去旅行,还好有好多书还没看。我晚上准备几本书住院时读。”太座眼睛红红,我说没关系的,没有人会不死,我只不过比别人幸运一点,知道自己大概会什么时候开始另一个旅行。而孩子,会像野草一样自由生长的

晚上十一点,母子三人都睡了。我在书房选了朱利安·巴恩斯的《终结的感觉》、费莉希蒂·海斯-麦科伊的《世界尽头的图书馆》和阿图·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别:关于衰老与死亡,你必须知道的常识》三本书,前两本没读过,只是看着书名就从架上抽下来的。

这事,很显然,没法准备,或者我以为一直在准备着。

【何事惊慌】六:余生皆假期

右上肺实性小结节,径约5*4mm,余部肺内未见异常密度影。

“这样看来没什么大问题。每年保持关注就可以了。”医生拿着我的胸部CT诊断报告单说:“其实,我们最关注的就是锁骨上和脖子后的淋巴。这两个地方如果有状况,一般就是晚期,也不用治疗了。”

“那胃镜我还做不做?”我问。

“你想做也行,就当是做个深度体检。”

“那就不做了。谢谢。”

离开医院,去也闲书局逛了逛。本来想问问书局的各位——如果我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你会推荐我读哪一本书,但觉得太矫情,就算了。买了一本伊坂幸太郎的短篇小说集《余生皆假期》。余生皆假期,做点自己开心别人也开心的事,凡事不强求。

回到家,天上影影绰绰晃出了点太阳,这在贵阳的冬天实在难得。一家四口出门晒太阳,腊梅开了,隔着十几米都能闻到香。

晚上,太座边喂奶边和我闲聊。她再次翻看我的胸部CT诊断报告单和门诊病历,发现并没有关于右锁骨上方淋巴的检查报告,于是我们开始就是否还要再去做一个颈部淋巴B超讨论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但没有任何哪怕一点点能够确定下来的,这最终让我感到这两天所经历的加起来也没有这么……混杂着沮丧、愤怒的烦躁。

“我心情很不好,不聊了。”我说。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要不要再去检查?

【何事惊慌】五:这是一个蠢问题

为什么不能是我

彭国梁的《书虫日记三集》,上海辞书出版社“开卷书坊”第二辑之一种,二零一三年六月一版一印,比《新华字典》略长的开本,正好随身携带,就诊排队等检查结果时翻看。昨天带的是许知远《十三邀》四本套装的第二本,正常开本,但厚了塞进包里鼓鼓囊囊的,在医院里看完了陈冲的访谈。

早上出门,天还没亮。出小区遇到七八辆车打着双闪灯,头一辆挂着白花,是从景云山殡仪馆出来的车队。想起我还没选好自己的公墓。我需要安葬在公墓里吗?骨灰撒掉会不会更好?还是留一小罐吧。有个黄铜香炉没怎么用,收拾下,大小刚刚好。

“为什么是我?”这是一个蠢问题。为什么不能是我?如果人世间真的有什么是平等的,不是“人人生而平等”,也不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更不是“机会面前人人平等”,而是死亡。

车上中环,渔安隧道里七八辆车打着双闪,又是一个车队。为什么去往公墓的车队会向市区行驶?看到头一辆车头有鲜花,原来是结婚的车队。

两千五百年前,悉达多太子的迦毗罗卫城四门出游所见,恐怕也就是这样吧?人生到底是什么?

疑似莆田系庸医

“你怎么会想要挂消化科的?”这是我重复一遍昨天见“血液淋巴瘤专科”诊室的医生的两句话后,这位消化科医生问我的第一个问题,不是问我的症状,也不是感受。我有点纳闷,从来没遇到过医生问这个问题。没见过牙医问病人为什么要挂牙科的嘛。

“是昨天的医生让我挂这个科的。是不是这个锁骨上方淋巴有问题找不到合适的对应专科?”我追问。

“哦~这样。这个不是找不到合适的专科。先做个胃镜。你先去交费。”医生说。

什么情况?我是遇到潜伏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里的莆田系庸医了吗?既没有摸一摸颈部也没有问生活习惯或工作环境,我要看的是淋巴,但一来直接先上胃镜,这脚痛医头是哪一出?我心里光火,忍住,问:“要不还是先认真做个检查看看锁骨上方淋巴的情况?”

“也行嘛。你把围巾解下来,我摸摸看。”

解下围巾,医生摸我脖子左右和锁骨上方,说:“没有摸到淋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摸摸你的胃。”然后从右到左按压胸腔下,腹部上,问我痛不痛,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我说没有。确实是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查淋巴要摸肚子。淋巴不是在颈部、腋下和腹股沟吗?

“我帮你开个CT检查。只是这个部位不太好做。颈部淋巴检查扫不到,胸部CT倒是能覆盖,但这个位置不是检查重点。”

“那你帮我注明一下?”

“也行。我注明一下,你去交费,出结果了再来看。”

淋巴癌?胃癌?

CT室,给医生说了我做这胸部CT的目的不在胸部,在锁骨上方淋巴,还请多留意一下。然后躺下,被送进那个滚筒洗衣机里,也没敢睁眼,怕做个检查把本来就近视的眼镜弄瞎了。时空穿梭了大概十几秒?二十秒?按照机器语音提醒憋了两口气,就说“可以了”,起身问什么时候出结果,“明天下午两点后。”

好吧(否则还能怎样),回到门诊楼,告诉医生,CT结果明天才能出来,问什么时候复诊,“明天一天我都在。”她说。

回到家,给太座说遇到了庸医,我看脖子上的淋巴,她让我去做胃镜检查。太座和表妹(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移植科医生)在微信里聊了这事,表妹觉得胃镜应该做。太座把聊天记录发给我,随即又发了一张截图来,说:“这是昨天晚上表妹发给我的,她还把关键地方圈起来了。”

我点开图片,放大红色下划线那句:“锁骨上淋巴结肿大,同样也可见于恶性疾病,比如肿瘤性疾病。最具有特征性的是左锁骨上淋巴结肿大,一定要警惕是不是有胃癌。”

这是什么情况?我明明是去检查淋巴癌的,为什么会是胃癌?

“你为什么昨天晚上收到没发给我?”我问。

【何事惊慌】四:最好的事情

“你还是把这个号退了,另外去挂一个消化科的号。”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门诊楼六楼“血液淋巴瘤专科”诊室的医生,听完我的两句话简短描述后说:“明天再来吧,周末这些检查都做不了。消化科的号好挂,每天四五个医生坐诊。”天不亮就出门,见了医生,我说了两句话,他说了两句话。

“医生让挂消化科,明天再来,把今天这个号退了。”离开医院前,在自己的手机上挂了周一消化科早上八点十分的号,然后给太座发了条微信。

回到家,正在给二娃喂奶的太座问:“号退了吗?”

“这个号不是你在手机上帮我挂的吗?要退也只能你在手机上退,我退不了。”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在医院服务台问问?”

“我活了四十几年,好像没听说过挂的号医生看了说可以退号的。想着手机上挂的号,可能手机上可以取消。挂这个号好多钱?”

“十块零五角。”

“我们以后不要为了这种十块零五角的事情吵架了。”我说。如果又吵架,会是为了什么事呢?我在心里想:起码要是比十块零五角更重要的事才行。

还有一张电影券,十二月三十一日到期。太座觉得不用掉可惜了,“要不你去看场电影吧”,她对我说。

“好久没看刘青云拍的电影,我去看《拆弹专家2》吧。”我喜欢二〇〇七年杜琪峰导演,刘青云主演的《神探》。

十点二十三分,电影开演前两分钟,我在电影院里给中学部负责人发了一条微信——

我明天需要去做一个淋巴癌的检查,因此要请假一天,望准为谢!

电影散场,收到中学部负责人微信:“你别吓我……”

我回复:“不论结果如何,都是‘人间喜剧’”。

不论结果如何,我都认为是“人间喜剧”是因为:如果没事,只是需要保持关注,当然是一出“喜剧”;如果需要手术,那就“做”掉它并保持关注看什么时候卷土重来,当然也是“喜剧”;如果不好,那就不好嘛,我活着已经做好了自己,父母身体健康,老婆娴良,儿女双全又都乖巧。现在没有时间了,我的那班船要出发了,回头看,都像是在看别人,和别人的人生。如果没有来世,那就最后看这一场自己的电影,一幕一幕,一帧一帧的过;如果有来世,我想做个修行者,试试去弄弄清楚生命是怎么回事。最好的事情,都是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发生的。

【何事惊慌】三:愿望

“先生,最近你有没有觉得容易疲劳,或者饮食、睡眠不太好?”体检做颈动脉B超时医生问,我说:“没有。饮食、睡眠都正常。”

“那你把头再转到左边,我再帮你看看右边颈部。”

我躺在检查床上,把头转向左边,墙纸是一种浅色暗花的。

“先生,我给你说一下”,医生一边再次检查一边对我说:“这个不会体现在你的体检报告里,因为这超出了今天体检的范围,但我建议你尽快去三甲医院检查一下,最好星期一就去,因为今天星期六,估计很多检查做不了。你右边锁骨上方的淋巴有几处看起来不太好。”

“我去年体检时淋巴没有异常,现在它看起来有多大?”我问。

“目前倒是不大,但看起来不好。”

“这个不好的概率有多大?”我和医生都知道这个“不好”指的是什么。

“现在看来是一半一半。”医生说。

我看着墙上若隐若现的暗花,心里想:这就来了。去年体检,太座查出甲状腺癌,手术切除了一侧甲状腺。当时就庆幸不是淋巴癌。

回家的车上,我让太座在APP上预约挂号,“不要太担心,可能是你前段时间鼻炎引起的。”她安慰我。

“这个事情,一般是要做最坏打算,按最好来生活。没事最好,有事也都在意料中。”我一边按照导航的指引开车,一边说。

“最坏就是像我一样动个手术,切除,就行了。”

“不。你说的这个是中等打算,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我还有半年时间,因为这是淋巴,一旦扩散,短时间就会遍布到全身,手术都没用,想治都不知道治哪里。最好的打算是,这是普通结节,但要每年或者每半年检查一次,有可能随时变坏,也有可能几年也没什么变化。”

下周一至周四,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号都满了,只有周五还有号。“但周五是元旦节,会不会也做不了检查?”太座问。

“周五就周五吧,也不急在这几天。如果真的这么急了,那这几天也挽回不了什么。”

“我再看看。”太座继续在手机上试。

人生就是魔幻。上周看到菊池祐纪的《100天后会死的鳄鱼君》,昨天读到谷川俊太郎的诗《虫子》,里面有“我明天不会死去吧”句;还想到《西藏生死书》里那句“一个人怎样活,就会怎样死,没有哪一种布施意义大过帮助一个人好好地死。”今天我就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只剩下六个月可活了。“人还是要有愿望。至少,我的愿望今年实现了。”我对太座说。

太座问:“是什么愿望?”

“读一千本书。从二〇〇六年到昨天,一共看了一千〇三十九本书。下一个愿望是读完二十五史。”

“一千本书读了十四年。你书房现在有多少书?”

“大概两千本。”

“那全部读完不是还要十四年?买书的节奏是不是要停下来?你平时也在零零碎碎买书,都看不完了。那些什么阿富汗、以色列的,都是厚厚一大本,一本你都要啃好久。”有时候,太座的脑回路清奇出奇,只好说:“也是的,估计我没了以后,楼下的书房你们也去得很少,因为文学和趣味的书不多。不过如果不买书,不读书,那我又还有什么兴趣爱好呢?”

“你可以少买点,慢慢看嘛。”

“也是。有的书确实看得快,有的书就读得慢。比如《宋史》,两个星期我才读了《太祖本纪》十几页,眉批、夹批写得密密麻麻。”

到家,终于挂到了明早八点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血液科门诊的号。

我考虑要写个遗嘱或授权书之类的东西,主要是要在我清醒时合法授权给太座,在我神志不清要靠外部器械延续生命时,就直接放弃治疗。反正人总是要死的,就不要互相折磨了,好好来,好好去。

如果明天的检查结果不好,那我就要开始重读阿图·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别:关于衰老与死亡,你必须知道的常识》了。

【何事惊慌】二:甲状腺乳头状癌,约好此去的人生

我们就这样在午后阳光下的花园里,一边吃水果,一边闲聊,约好此去的人生里,努力做到三个“不”——不生气、不着急、不计较。

手术

我和7岁半的女儿花卷在人声喧闹的手术室外等待。她在听熊爸爸的故事,我捻着佛珠默念六字真言

等待的时候有点困。我5点起的床,开机就收到住在楼上奶奶的微信,说花卷凌晨3点醒来就不睡了,吵着要找爸爸妈妈。上去接了女儿下来,一起到医院。一路上对女儿凌晨的哭闹感觉不太好。

太座是早晨7:48在护士带领下走进手术室的。她是今天的第一台甲状腺结节切除手术。

9:35,手术室外的扬声器里呼叫甲状腺外科XXX的家属速到手术室旁的协谈室。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拉上女儿小跑进去,看到三位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在等我。

右边一位年轻医生手里拿着一个白搪瓷托盘,里面一个有大拇指大小,水滴状的一团血糊糊的东西。
“你好!这是切除下来的XXX的左侧甲状腺。你看,这个结节是不好的,恶性的。”左边的主刀医生用镊子揭开那一团血糊糊的东西大的一头,大约有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肉团给我看,里面呈灰白色,像一团刷墙的涂料的颜色。

“另一侧的甲状腺现在没有什么问题,需要你决定下一步的手术方案。”主刀医生继续说:“一个方案是为了防止复发导致二次手术,这次就把另一侧甲状腺切除;另一个方案是保留另一侧甲状腺,但不排除二次手术的可能。”

“这两个方案的最终结果有什么不同?”我问。在听到“恶性”这两个字后,我的大脑一度短暂空白。我们有想过可能是这个结果,但没想到事实就是这样。现在太座全麻无知觉躺在手术台上,我没有任何医学基础却要做一个如此重要的决定,于是希望能够得到更多信息。

“保留好的一侧甲状腺,就保留了一部分正常功能。”两人身后的那另一位年轻医生说。

我问主刀医生:“如果选择保留一侧甲状腺,二次手术的概率有多大?”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但我没有准确的数据告诉你概率有多大,只能说概率不是很大。”他说。

“那您建议采取哪种手术方案?”我继续问。

“建议保留一侧甲状腺并进行颈淋巴结清扫。”他说。

“那好,那就保留右侧好的甲状腺。辛苦您了,谢谢!”

“好的。”主刀医生得到我的答复后,三位医生转身离开回去继续手术,我也去到手术室门外继续等待。

半小时后,手术室外扬声器又在呼叫甲状腺外科XXX的家属速到手术室旁的协谈室。“不会出什么事吧?”我心里一边想一边拉上女儿小跑过去。原来是让在手术同意书上补签字。

11:45,太座被护士从手术室推出来。12:05,回到病房。脖子上压着盐袋六小时后的晚上18:00,太座艰难的小口小口咽下半碗蔬菜稀饭。晚上用吸管小口小口喝了几次水,半醒半睡到天明。

甲状腺乳头状癌

2014年,太座在体检时查出有甲状腺结节。2018年体检,几年时间结节从0.9cm慢慢长大到2.4cm。

2019年2月14日,太座的甲状腺结节在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门诊,评级为4C。当日就在甲状腺外科办理了预住院,并做了手术前相关检查。22日接医院通知,23日正式入院。25日接受了甲状腺手术。

2月26日早上6:00,喂太座空腹服了一片左甲状腺素钠片。

8:30,医生查房,太座恢复良好,医生让吃了早餐下床活动。同时直接递给太座一张检验单。我们一看单子,是昨天手术切除的甲状腺冰冻切片检查报告。检查结果为甲状腺乳头状癌,癌灶直径0.5—1.5cm。淋巴结节的检查结果还要等3—5天。

看到“癌”字,我立刻想到的是病人面无血色虚弱不堪,放化疗后头发脱落,时日无多苦苦挣扎求生的样子。虽然昨天就知道是恶性的,但当“癌”这个字这么直接出现,还是难以接受。

下楼买了一碗馄饨回来,太座细嚼慢咽全部吃完。从前天晚上22:00起到昨天下午18:00,她就只吃了半碗稀饭。现在看到她胃口恢复,我相信她身体也应该很快会好起来。

从病房出来扔垃圾时,给学堂的颜校长发了一条微信,说我这个学期不能再兼中学部的中文课了。

就算不上中文课,我的工作量也已是超过每周40小时,最多时达到70小时。我想我应该留出一些时间来,给自己和家人。

三个“不”

术后第三天,医院就让出院了。

前天,一家三口一起拼装好新买的花架,把分散在楼上楼下前后花园里的盆栽花草都搬上架。花卷志愿当园丁,照顾这片“新森林”。昨天还去花鸟市场买了两盆花,一盆玫瑰,一盆一帆风顺。

今天是术后第六天。好久不见的大晴天。

中午,后院满是在风里阳光下飘飞的床单被套。我们把花架上的几十盆(瓶)花都搬出来,和我们一起晒太阳。

花卷玩水、浇花,好不快乐。我和太座坐在台阶上闲聊。

我说出了我心里的想法和担心。反过来太座却还安慰我,用她手术后变得低声沙哑而温柔的嗓音说,这个癌的治愈率很高,网上甚至有人开玩笑,说如果此生一定要患癌的话,就患甲状腺癌好了。

我们就这样在午后阳光下的花园里,一边吃水果,一边闲聊,约好此去的人生里,努力做到三个“不”——不生气、不着急、不计较。

我曾对太座说,我们俩到现在还没有分开,就是对社会最大的贡献。“一男一女,两个正常人,能心平气和地长久相守,是人世间最大的奇迹。”世间如此有趣,我们才不要生气。

不着急,春天已经慢慢来,各种花在慢慢开,孩子也在慢慢长大,我们都不要着急。过好当下这每一天,不用去管以后如何。就算树叶在秋天掉光,春天一到,还是又满树绿芽。

不计较,凡事做好自己,不争不辩,得失小小,放下天地宽。一家人在一起,就算是一蔬一果这样的简单生活,也是开心快乐。

人生夏后渐入秋,白云苍狗,何事惊慌